第三百六十一章 生亦何欢

陈泰臣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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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止正有些尴尬,“那可赖不着我——大觉寺年久失修,经不起风吹草动也是有的。”

    行端没理他,“……我和寺中僧友奔出查看,却见柯村狮子峰方向,一道七彩佛光冉冉升起,鞥是于半阴半阳的空中架起千丈彩虹——”

    “嗯,这个弟子倒是有印象!”止正被唤醒了记忆,“我记得当时不少人跪拜祈祷呢!”

    “你不知道的是——后来,大觉寺的僧友们在修复墙体过程中,发现了一块掩埋其中的古旧石碑。此碑不知何故,被封在泥墙之中,如果墙体不塌,碑文还不能得以见天日……”

    “哦?碑文上写的是些什么?”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只有八个字?”

    “只有八个字。这掷地有声的话语,相传是地藏王菩萨入冥界执政前留下的誓言。这事传开后,在一九九五年,经有关部门挑头,建起了一座巨型地藏铜像,身高84,加上莲座为99,锡杖高109.9,连底基高155,单位全都是米——是目前世界上铸造的‘最大最高’的佛门铜像。”

    “哇,好大的手笔!区区佛光乍现而已……这些世俗部门,十有八九是借着由头搞旅游开发吧?到是浪费不少铜材。”止正忍不住摇头晃脑。

    行端瞧着他,似笑非笑,“他们空有一块铜疙瘩,我却得了真菩萨。”

    “嗯?此话怎讲?”止正琢磨着,难不成师父在现场偷偷藏了什么佛门至宝回来?

    行端没有说透,话锋一转。“总之,想去冥界,别人不死很难达成,你却很容易。”

    止正一脸懵圈,“师父,您说话什么时候开始神神叨叨的了?我又如何‘很容易不死即下地狱’?”

    “不是地狱是冥界。地狱只是冥界一方禁区,”行端治学严谨,对措辞要求向来很考究,“你去了就明白了。现在需要做的是……咳,我帮你打个电话吧。”

    止正乃乐呵呵坐到一边,伸手抓起师父吃剩的黄岩大蜜橘,边吃边等,他确实十分好奇。

    这通电话,行端法师不知拨给了谁,手机是从枕头底下偷偷拿出来的,这间病房禁止电子产品入内。

    且听他和颜悦色,对着手机聊了会儿最新佛法心得,然后说“派个人去你那儿参一下,有没有空禅房?”

    ……

    从表情上看,显然是搞定了。

    行端重新把手机藏好,转身对弟子道,“去吧,老地方——九华山大觉寺。他们也想再见见你这位贵客呢。”

    “哈,弟子何贵之有?”

    “若不是你震塌了院墙,柯村道场现今断不会如此兴旺。那些僧友得了旺盛香火,修行条件大为改善,少了些劳作烦忧,等于多了些时间研习经文。这份功劳,他们都记在了你头上。”

    止正使劲把两只大眼向上翻了翻,仿佛在看自己头上的“功劳”长什么样,未果。遂起身道,“那——我这就去。去了就有办法?”

    行端点头未语,单方终止了话题。

    作为唯一弟子,止正非常了解师父的习惯。一旦他不言语,定是有不能明言的道理。于是也不多问,转身就走。

    这师徒俩,一个比一个干脆,那些俗世惯常的“迎来送往”客套话——半句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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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华山雄踞皖南,姿容险峭。

    相比之下,在并排斜列的三大山系中,黄山和天目山都要更加婉约一些。

    这里的褶皱和断裂构造都十分复杂,岩浆活动也颇为频繁。山体由花岗岩体组成强烈断隆带,犬牙差互,视觉效果如同刀劈斧凿般震撼。

    止正故地重游,望着沿途奇峻风光,心里不住发笑——切,什么我招来的地震?这尼玛分明就是地壳活跃频发带。

    贫僧若有那本事,也不必退伍,早单枪匹马杀到阿美利加去了……倭岛倒是不需要再费劲,那里地震已经足够频繁……

    他师父行端没有自己的庙,也就从来没给弟子发过什么香火份子钱。

    他和公门那些特勤习惯不同,衣食住行的要求都不高,因为没有太多保密条款限制。

    他是乘飞机来的,从池州机场转乘大巴,很快就到了九华山风景区。

    大巴也不错,明亮整洁。这些年天朝发展得快,俗世硬件设施都更新换代,从公路到交通工具,皆不输于发达国家。

    当然,发展不均衡也是事实,还有不少偏远地区有待改观。

    止正坐在大巴最后一排正中间,一米九的大个儿,在这个位置刚好可以伸直双腿。眼见汽车上了盘山道,两侧窗外的风光随每一次转弯不断变幻,游客们大呼小叫起来。

    只有一个人不叫,那就是止正身边的一名孩童。

    那孩子夹在他妈妈和止正中间,也就六七岁样子,一脸木讷,身材比丹老要高,但智商看上去低不少。

    他眼盯盯一直瞅着大和尚,彷佛这个留着青头寸发的中山装男子是一朵牡丹花。

    止正被他一路盯得不痛快,于是转头对视,做了个虎视眈眈的表情。那孩子没被吓哭,反而乐了——那笑容像是终于在公园看到了大猩猩一样。

    似乎头天下过雨,山路有些湿滑。但司机是跑固定线路的,技术熟练胆子就肥,颇有些老油条作风,始终不肯减速。一路上行,居然飙到了八十迈……

    突然,一个U形转弯处,迎面来了一辆下山车。两车交会,这辆大巴身宽体阔,前轮将将扭过去,却把后轮全部甩出了悬崖——

    被撞掉的十几米金属护栏,在坠落途中发出连续撞击的轰鸣声。大巴车失去后轮驱动,仅靠前轮无法维持抓地力,一寸寸向悬崖边缘滑去……

    满车游客们发出瘆人惊呼,顿时乱作一团。

    司机卯足了劲抱着方向盘狠踩油门,依旧阻止不了下滑趋势。

    眼看着,整车重心即将脱出峭壁,惨剧一触即发。

    唯一清醒的止正,奋力拨开在他眼前推来挤去的惶恐人群,一拳砸烂壁板上的安全箱,拉出破窗锤。暗运了一丝真气,猛然挥击!

    哗啦——

    带钢化膜的玻璃被居然震成无数碎粒,直接向外四溅飞出。

    附近发出一阵变调的欢呼,两个壮汉抢着向外爬,被止正一把一扯了回来。他一挥手,先把身边的傻孩子甩了出去,旋即回身去拉那孩子的母亲……

    就在此时,大巴车身猛然一矮,直坠下百尺高崖!

    靠——老子还没……

    止正心中一万匹草泥马扬蹄奔过,来不及了!

    终归还是来不及了……

    这一瞬,他想的不是自己,而是身边这些游客。虽然他们有些自私,有些俗不可耐甚至面目可憎,但终归罪不至死。

    一场欢愉转眼变成百家悲剧,这世事,太过无常。

    纷杂的念头如白驹过隙,在大和尚脑中唰唰直飞。他猛一摇头,瞬间清空所有杂念——双目透过旋转的车窗向外看去——

    此刻,这扇窗是冲下的。

    大地上的密林和山岩,个个高耸着尖角,向大巴车疾速逼近。

    只需眨几下眼,两厢就会亲密接触,届时,必定车毁人亡。

    这个高度,全程坠落用了三秒。

    高压之下的止正,心急如焚,在最后一秒——突然进入了一个莫名境界。

    他感觉到自己,瞬间脱离了车身,恍若被一只无形巨手留在了半空。

    眼睁睁望着脚下的大巴轰然坠地,几棵大树被砸得齐腰折断,山石碎屑和木屑混在一起向八方激射开来。

    潮湿的泥地上没有浮尘,故而始终看得很清晰。

    那辆车,已经断裂变形,损毁严重。车中刺耳的惊呼声戛然而止,再无半点生息。

    止正缓缓落了下来,感觉自己毫无重量。一直穿透车体,落入了车内,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这才发觉,刚刚的自己,只是完整脱壳的灵魂,现在看到的,才是属于自己的肉身。

    灵魂与躯体重新对齐,止正睁开双眼,满目狼藉。鲜血和断肢到处都是……

    他挣扎着坐起,发觉自己还算完整,双臂中尚且紧紧揽着一个年轻女人。那女人在他宽厚胸膛的护佑下,也没丢胳膊少腿,但巨大的撞击已然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她的生命。

    止正甩了甩僵硬的脖子,努力想起,这女人好像是那傻孩子的妈……他本想第二个把她也甩出窗外,但没来得及。

    他两耳充斥着高频嗡鸣,暂时处于失聪状态。乃用力掰开横在身前的几根变形钢管,从废墟中慢慢爬了出来。

    我还活着……但他们都死了……

    他坐在大巴外的泥地中,一点一滴回想着刚刚惊心动魄的一幕,不放过每一处细节。

    经过再三推算,他得出结论:无论怎样,以自己现在的境界,都救不了这一车人。

    这就是命运吗?他有些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逐渐恢复的耳膜,恍惚听到救护车的厉声循环警笛,似乎头顶还有直升机螺旋桨的哒哒声。

    有人出现了,一个两个三个,很多很多……

    有的穿着白色衣服,有些穿着橘黄色衣服,还带着头盔。

    自己被强行绑上担架,向树林外的救护车奔去。

    他忽然惊醒,奋然发力,悍然崩开所有固定身体的安全带。

    “我没事!”他向抬着他的医护人员摇了摇手,起身落地,向远处踉跄走去。

    惊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需要设备做全面检查——”

    “不用了。”他不容置疑,“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

    大觉寺,和当年相比,并无太大改观。

    原本专家论证,想把地藏菩萨铜像竖在这里,顺便彻底翻建寺院,把规模扩大十倍。

    但被住持大人拒绝了。

    大觉寺住持,五十年没变,都是那位法号叫“圆寂”的老僧。

    这法号颇为不祥,曾有无数人劝他改个名字,但也被他拒绝了。

    “干嘛咒自己死呀?”反对者们说。

    他回答:“圆寂是梵语,等同涅槃。只有诸德圆满、诸恶寂灭,方可衬之。此为佛门修行至高境界,有何不祥?”

    大家辩不过他,遂随他去了。

    此刻,他正在禅堂统领晚课,一句“生亦何欢死亦何哉”他是这样解的:

    “万物看起来实有,都是因为暂时的相似相续的存在,但终归是有生有灭。生灭跟寂灭只是外在状态有别,核心始终一致。寂灭是以某一种形态恒久存在于宇宙中,生灭只不过是不断地变换形态,但还是没有脱离宇宙——大家都还在宇宙中……”

    说到这里,他发现僧众们都没注意听,一个个转头望向大门。

    门前一暗,一道泥影晃了进来。

    来者魁梧高大,但衣衫破损且肮脏不堪,还带着点点血污。

    他见到愕然的住持,终于露出一丝欣慰表情。

    “圆寂法师,止正前来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