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下战帖

容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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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皇帝一大清早就带着昭阳离开陈家,到了黄昏都还没见人影。

    陈家上下一干人这一整日过得可真是坐立不安,方淮的脸绷了一天了,几乎能拧得出水来,不断在厅中来回踱步,又派人出去寻皇帝。陈家人也备受煎熬,这么一尊黑面神在这儿杵着,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方统领一个震怒就拔剑相向,说他们对皇帝不敬。

    皇帝都不见了,他们难不成还能乐呵呵地该做什么做什么?自然得跟着方统领一同忧心忡忡,长吁短叹。

    赵孟言老神在在地坐在花厅里削苹果,才刚削完皮呢,冷不丁被方淮一把抢走了。方淮的声音透着怒气:“皇上不见了,你倒还有心思吃水果!”

    说着,他咔嚓一声对着那白白净净的果子咬了下去,似乎跟它有不共戴天之仇,牙齿咔咔作响。

    赵孟言很伤脑筋,这人不让他吃苹果,自己却吃了下去。他又从盘里拿起一只,一边削一边说:“有什么好担心的,今天是那位的大日子,皇上这趟下江南本来有一大半都是为了这个。十多年没见面了,还不许人家好好叙叙旧?”

    可那是个死人!叙什么旧能叙这么久?

    方淮还是没法放松下来,来回踱步着,眉头紧锁:“皇上也太大意了,好歹也应让我随行才是,有个好歹我也能第一时间护着他。”

    “你自小就这样,活像咱们皇上是个小鸡崽子似的,事事都需要你这老母鸡护在前面。你忘了他这些年处置过多少贪官污吏,把多少大权在握的权臣都给斗成了丧家之犬?你这忧心来得太没必要,依我看,他可不是能受人欺负的主儿。”赵孟言笑了两声,手中的苹果又削好了,他的手指修长好看,指节分明,舞刀弄枪虽不擅长,但赏心悦目这一点倒也说得上。

    片刻后他又想到了什么,忽的抬头看了眼方准:“我早知道他去见那人的时候一准儿喜欢清静,不会让我们跟去,可昭阳那丫头居然能跟着……”顿了顿,他咬了一口苹果,含含糊糊地问方淮,“我问你,若是有朝一日你和皇上看上同一只果子,你会争一把吗?”

    “皇上是君,我是臣,岂有臣子与君王相争之理?左右不过一个果子,我换一只吃不成吗?”方淮自小就对皇帝忠心不二,有时候甚至没有自己的主意,有些愚忠了。

    赵孟言却是个心眼很多的人,哪怕和皇帝感情好,也自有主见,不会因为皇帝说什么他就怎么想。他出神地看着手里的苹果,半晌才低声又问:“果子让得,那——”

    “那什么?”

    他又蓦地笑起来,唇角弯弯,又成了那个翩翩贵公子,好似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叫他改改这种懒散风流的习性。

    “没什么,我随意说说罢了。”

    方淮低头看着他,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一整日的等待终于在夜幕降临后落下帷幕,看门的小厮回来禀报说皇帝回来了。方淮尽职尽责地把皇帝迎了回来,避开众人后第一时间开始单膝跪地请命,说皇帝这么不把个人安危放在心上,实在是他这个禁军统领失职,这些年来没把保护皇帝的规矩给立好。

    他若是出言责备,皇帝倒还好应对,毕竟方淮不擅长口舌之争,他随随便便说几句,方淮也就无言以对。可哪知道这节骨眼上这厮居然学机灵了,不讲大道理,反而请罪,口口声声说自己有错,请皇上责罚。

    有什么好责罚的?一声不吭单独出门的是他,方淮这么忧心忡忡一整日,难道还能受责罚?

    皇帝心思不在这上头,也不愿多说什么,今日太累了,太倦了,明明只是几个时辰的工夫,他却好像经历了一场浩劫。看着方淮跪在地上一板一眼的模样,他弯腰把他扶了起来,转头看着天边的月亮,慢慢地,慢慢地问了一句:“方淮,这世上有什么你一心想要得到,却始终得不到的东西吗?”

    方淮一怔,望着皇帝萧索的背影,半晌才说:“臣是个不懂风月之人,不过一介莽夫,渴求的很少,不过衣食无忧,君主顺遂,国运昌盛,如此而已。”

    皇帝笑了笑,却没说话。从前他也是这样想的,他要的也不过是一路顺遂、国运昌盛罢了,可为何一夕之间就变得贪心起来?他忽然想要的更多了。可那人不过是天上月,水中花,哪怕近在眼前,伸手才发现难以触碰。

    他转身拍了拍方淮的肩,慢慢地,慢慢地叹了一口气,眼里一片怅然:“你这样很好,没什么想要的,也就没什么得不到的。这样很好,很好。”

    那些很好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但方淮看着他,并不觉得此刻的皇帝很好。他的面上写着大大的四个字:朕很不好。

    ***

    昭阳先回小院去了,皇帝去了正厅,她就从侧门穿过长廊往住的地方走。哪知道半路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她的名字:“昭阳姑娘。”

    她蓦地回头,就看见赵孟言穿着一身青衫从长廊尽头走来,眨眼间来到她面前。

    “赵大人。”她俯身行礼,抬眼瞧他,“不知赵大人找我有何事吩咐?”

    夜色已深,她的发髻有些散乱,今日下了场大雨,看样子是淋了雨。这身衣衫也皱皱巴巴的,不成样子。还好她平日里都不抹脂粉,不然这张脸恐怕也得花里胡哨的。

    赵孟言不知怎的,忽然想起第一次与她在八宝街的茶铺子前相遇时的场景,那天早晨他专心致志地给姑妈挑着茶叶,却听见身后有个伶牙利齿的小宫女替他戳破那摊主讹人的伎俩。他一回头,就看见她穿着宫装、竖着新月髻神情活泼地朝他走来,先是眨眨眼,然后就底气十足地下了个套把摊主给笼进去了。

    当时他还在想,是谁家养出了这样聪明可爱的小姑娘?明明生得玉一样玲珑,却偏要学江湖侠女行侠仗义,最有趣的是她面对他的道谢时,竟然双手抱拳,不伦不类地说了句:“好说好说。”

    他费了好大功夫才克制自己不笑出来,这才问她是哪个宫里的人。没成想她居然骗了他,害他次日进宫时白白找了一趟,尚仪局的人说他们那儿压根没这么个人,他才知道自己聪明一世,居然给个小丫头片子骗了。

    很多事情历历在目,他是那种用方淮的话说,牡丹花丛过,片草不沾身的人,可这一次好像到底还是留下了一点印记。他说不上来自己是不是看上了这丫头,可但凡在她面前,他总是忍不住起坏心眼去逗她。

    赵孟言看着她,片刻后似笑非笑地问了句:“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问问你,那日跟我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什么话?”昭阳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日咱们一同去你表姐家,你在长廊下跟我说的话。”他提醒她,“你说到了二十五就出宫,天大地大,做什么都行,只要自由自在便好。我想问你,如今可还是抱着这样的念头?”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还是如此。”

    “就算皇上对你另眼相看,给你富贵荣华,你也仍要出宫?”

    昭阳忽地警惕起来,抬头看着他,摸不准他为何忽然问出这样的话来。难道他知道皇帝今日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心下千回百转,她仍是点头道:“是,我仍要出宫。”

    片刻后,她苦笑着问他:“赵大人,我的身份皇上不清楚,难道你还不清楚?我是罪人之后,何苦留在宫中?我祖父当年可没少做坏事,若是有朝一日我身份败露,宫中人不少都被他害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还不都得来找我算账?再说了,真有那日,恐怕第一个对我心生忌惮的就是皇上。”

    世间万事都是这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谁会相信她陆家满门被流放,而她一介小小孤女接近皇帝竟然毫无二心,只一心做个安分守己的好奴才?

    赵孟言不知自己为何问出这样一番话来,可听她这样一说,却好似放心不少,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他迟疑片刻,忽然对她弯了弯唇角,轻声说:“我信你。”

    昭阳一愣,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月色之中,他低下头来看着这个生动活泼的小姑娘,没能克制住那颗忽然之间柔软又轻盈的心,于是又添一句:“就算真有那天,你也不用怕,还有我在呢。”

    昭阳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总也没个正经的公子哥竟然会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却分明感受到了那双眼眸里的好意。他是认真的,前所未有的认真。

    他,他真是个好心人。

    昭阳不知怎的,竟有些感动。这么多年,好像还没有多少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叫她不要怕,他在。此刻的心情无关风月,却总叫她安心又动容。她拉扯着衣角,最终也朝他笑了:“多谢赵大人。”

    你瞧,老天爷还是公平的,虽然她没了家,没了亲人,但她还遇见了这样好的皇帝,这样好的侍郎大人。昭阳转身回屋时,心下除了怅然,还有一片难得的宁静。

    ***

    赵孟言目送昭阳穿过长廊,刹那间拐入小院没了踪影。他唇角还带着一抹笑意,犹不自知,冷不丁从长廊顶上跃下一人,直挺挺地立在他面前。

    方淮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眉头深锁,眼神复杂。

    赵孟言吓一大跳,皱眉呵斥:“有病?大晚上的躲在上头听墙脚,不知道这么突然冒出来会吓死人?”

    “我有病?”方淮的声音低缓沉静,却一字一句有种直达人心的通透,“孟言,你比我聪明,就连我都看明白了皇上对那宫女的态度不一样,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看出来又怎样?”他嗤笑,“我与她说话,跟皇上有什么关系?皇上对她青睐有加,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强词夺理。

    方淮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知道这人脾气一向倔,旁人说不通,可说不通也要说:“果子可以再寻一只,心上人也可以再找一个。她有主了,不管最后这事成没成,你是没有机会的了。”

    “她是人,她有她的选择,哪怕是皇上也不能强人所难。她若是选了我,我不信皇上会不顾念这些年我们的手足之情。皇上是明君,就算一时动气,气总会消。”

    “你就这么笃定她会选你?可我看着,她对你没有半点意思。”

    赵孟言扬声大笑,片刻后不紧不慢地说了句:“论武功,我不如你;论治国之才,我不如皇上。可论风月之事,我赵孟言从未输过。”

    那是皇帝又如何?他一样无所畏惧。只要他对她好,把心窝子掏出来捧给她,那丫头总会被他捂热的。这一刻,原本不那么确定的心似乎也尘埃落定,他的感情里带着赌气的成分,带着让人兴奋的刺激感。

    至于是不是喜欢,像他这样的风流之人从不会太计较这种事。